春卷小笼包

[楼诚]历历万乡

历历万乡

 

明楼给他写信来说,教学楼里的清洁工打扫办公室时笨手笨脚,打碎了架子上的瓶子、漏斗和茶杯。

明诚怔忡,一时不知他是什么意思。那三个代号被明楼潇洒整齐地写在纸上,仿佛烧着火。他该庆幸吗,还是无须抑制失去同伴的悲伤。明楼的信平平常常,只是知会他一声。自己走得仓促,明楼已经谅解认可自己了吗,还是无可奈何,仍然想着要把他拉回教书育人的正轨呢。

还在法国的时候,有明楼这尊锚定住心神,尽管两人并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,好似也多了一份平白的亲近和安稳。明诚被派去苏联后,身体的距离远了,信仰的距离近了,明诚在无数个夜晚蓦然回想起法国,却如同前尘往事。

 

大学里同租的波兰人曾问过明诚:明,你的姓氏是什么意思,在中国,有很多人叫“明”吗?

波兰人这一生大概只遇到过两个中国人,一个是明诚,另一个是明楼。

明诚告诉他,这个字是光辉灿烂的意思。波兰人皱起了眉头,好像不能相信,那年他填了一门经济课凑学分,讲师是明楼。明楼刚升上教授,对他们这些半吊子学生也锱铢必较,是偷不得懒的,可他又温文尔雅,风度翩翩,即使你蠢钝如猪,也会禁不住受到感召,要认真读起书来,实在叫人又爱又恨。

“明,你将来可不能像那老师一样,如此折磨学生。”

明诚不禁莞尔,催促波兰人去赶那折磨人的明教授布下的作业。

 

明诚从香榭丽舍田园大道照相馆取了照片出来,夹在书里,信步逛到一家咖啡厅坐下。他今天没有约人,但大学生明诚有一个习惯,每次进城都必然在咖啡馆消磨一下午,写家信,看小说,俨然一副留洋少爷悠闲小资的做派。今天明诚终于取到了相片,可习惯必须照旧。

“我刚才就在想,这不会是阿诚吧。”

明诚坐下不久,明楼就推开了店门,笑眯眯地坐到他对面。明诚不动声色地将咖啡杯往里推了推。

“大哥,你今天没课吗。”

“你不是也没课吗?”

“我来买点东西。”明诚知道,对于明楼,最好先主动给他想要的。

“买什么?”明楼召来侍者,点了和明诚一样的咖啡。

“颜料用完了。”

明诚从脚边的纸袋里取出三罐颜料,一样本白,一样柠檬黄,一样群青,给明楼看。明楼拿在手里看了看标签,笑他,牌子不错,买得还挺贵。

在法国,不和明楼同住有许多好处,他不会知道明诚的调色盘早已发干结块,画架早已在门后积灰了。

明楼在明诚来法国读书的那一年加入蓝衣社,以为明诚不知道。明诚在法国渐渐接触了共产主义思想,甚至有了组织关系,明楼却不可能一点没察觉。然而要怪只能怪他把人教得太好,夜幕四起,明诚同他站在路边看灯影黯淡的凯旋门,仿佛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学生。

“下个月,明台要来了。”

“又要来了啊。”明诚一脸苦相,唯独这每年明台来过暑假的日子,他得拖着条劳碌命伺候二位大爷。

“今年让明台做饭。”明楼善解人意道。

“你到时候不抱怨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
“他做的让他自己吃,你给我偷偷做个新的。”

“浪费!你知道小少爷做一顿要扔掉多少粮食?”

明楼说他凡事斤斤计较,倒是舍得为画画花钱,噎得明诚说不出话来。他知道,明楼希望他好好念书,将来专心做学问,当老师,走得一条自己的老路。如今两人似乎正按部就班地这样做着,明楼得了教授职位,在法国更是显得生活稳妥。

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。

他们都不说,不代表心里不清楚。明诚在下课路上见到穿着绿衫的法西党学生,蓝衫的“法兰西主义者”,一张张年轻的脸,病态狂热。时局之中看不分明,也只能凭着一颗本心往前走去,他悄悄地绕过集会人群,回到自己的租屋拆开报纸,寻找新的指令。

记住相片上的人,撕开背面,把字一点点刮出来,看过一遍后,点火,烧照片。明诚做完这一切,稍稍安定了心神。环视房间,足够简单朴素,今天唯一多出来的东西便是纸袋里装的三罐颜料。他想了想,还是搬出了画架和调色盘,打一桶水溶了干涸的痕迹,用新颜料勾了个草图,搁在床脚。

以后得记得告诉他们,别给自己买贵了,惹得明楼怀疑。

 

明台放暑假,按以往是要去维也纳的。可是德国局势愈加动荡,明楼和明诚都不敢带明台坐火车过境,万一他受了一点点委屈,大姐那边可不好过关。想来想去,明楼选在尼斯待两周,解解小少爷的馋。

这正合明诚的意。

党内人士须趁着尼斯旅游季旺,人头济济,扮作逍遥客离法。明诚被派到了协助的任务,明家三位少爷度假游乐,想来也是没有再合适的搭便了。

但正是这个任务,让明楼撕开了他的一角,让他翻到了明楼这本书的下一页。

明楼曾在尼斯的海边问他,你昨天下午三点三刻在什么地方。明诚一愣,嘴上就慢了些,说,我去美术馆了,你不在家,我跟明台说过的。他这一踌躇,明楼懂了。他说去美术馆,明楼说去见个朋友,都是拙劣的托词。

“你去这里的美术馆看什么,”明楼淡淡一笑,转开脸,“马蒂斯你瞧不上,不是说像儿童画吗。”

明诚面露尴尬,心里却十分奇异地风平浪静。

“那你呢,大哥,是什么朋友住在尼斯。”

他的胳膊还有些隐隐作痛,昨天不顺利,他想,难道对面那群人里有明楼,这事儿还真是好笑了。

明楼回身,上下打量着明诚。夜里的海浪声尤为喧嚣,明诚快要看不清大哥脸上紧巴巴的表情。

那时候他以为明楼对于他失望,因为他不甘于学术,他选了不同于明楼的道路。可是这不是工作,不是生活,不是想要平步青云就得青云,想要耽于安乐就可安乐。这是信仰,是明诚真正为之燃烧过血液的一瞬间。他从前从不想违抗明楼,但是明楼告诉他,你必须违抗,你是有自我的、完整的人,你有思想。

纵使他们并非身处同一条沟壕,保家卫国之心却绝无半点虚假。现在,他的思想萌发了,崛起了,明楼又为何失望呢。

 

上海明公馆二楼的窗帘后面躲着过去的他。尽管被带进了这个大得不可思议的房子,明诚的世界仍然只有窗帘后的那方阴影。明台那时候很小,却已经很顽皮,大楼梯上都是他小鸟一样飞翔的身影,明楼都抓不住他。明诚羡慕他可以肆无忌惮地作怪,却在明楼鼓励他活泼一点时静静地摇了摇头,递给明楼自己满分的卷子,要签字。明楼已经在准备去法国读书的事情了,因为汪曼春,那时他也不好过。说到底才成年,难免心怀怨言,他只能和明诚说,因为明诚不会争辩,不会反驳。明楼当他还不懂这些男欢女爱之事,殊不知明诚只是不说没有保证的话,那时候他就已经决定了,等自己中学毕业,也要去法国念书。

这是他为自己决定的第一件事,第二件事,就是入党。

明楼说家里不谈政治,那三年里他们就真的没有互相说起过。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,明台倒会嘟囔,这个法西斯是什么东西,为什么不让我去维也纳呢,前年我在小别墅院子里移植的橘子树,都已经能结果了吧。

“好好吃饭!”此时的明楼便会教训起他,“食不言,寝不语,没教过你吗。”

“来,吃个鸡腿。”明诚配合地拆一只鸡腿放进明台碗里。

“我来之前想得都好好的,这下不能去了,还不准我说两句啦?”

“带你去尼斯不好吗,海边,有漂亮女孩子看。”

“那有什么好的……又不能和漂亮女孩子谈恋爱……”

“你小子!小小年纪已经要谈起恋爱来了?”

“可大哥你上中学的时候,不是也和曼春姐——”

“好啊,我不在国内,管不了你,你都给我上房揭瓦了是吧。”

“大哥,你别跟明台计较了,他还小呢……”

现在明诚知道了,选这个地方,根本是明楼别有居心,他没想到的是最后,他们俩的居心都放到一块儿去,撞个正着了。

明诚在去集合点的半路上发现有人跟踪,当机立断拐了个弯,推开半扇院门,隐住了身形,等那人也拐进小巷,便从背后卡住那人脖子,往墙上撞。明诚运气不错,这人比他矮小,容易弄晕,院子里还扔着一架半旧的立式钢琴,他把人半拖半拉地卡进琴肚里,合上下门板,叫他自求多福去。

这人最后怎么样了,明诚没有关心。可一旦坐实明楼确实知道他干了些这样的事,似乎就有些无法面对这个大哥。然而反过来一想,明诚也有不服气呢。明楼忧国忧民,却指望他麻木不仁,说要教他成人,成的便是这样一个人吗?

最后一天的饭桌上,明台也看出了不对劲,瘪着嘴抱怨他们,说是带他玩,却成天见这个朋友办那件琐事,根本不把他这个弟弟放在心上。明诚低下头,装作在找面条里的玉米粒儿,明楼看他一眼,又看他一眼,终于接受了这次明诚不会再打圆场的事实,轻轻叹一口气,放下了筷子。

“明台,你这次放假回去,就要升学考试了吧。”

“……大哥!”明台更生气了。

明楼在家里,转移话题的功夫还是这么不上道,惹得明诚忍不住笑了出来。这一笑被明台发现,可不得了,小少爷啪的一摔碗筷,乒呤乓啷地冲进自己房间去了。

“这孩子,都被大姐惯坏了。”明楼干咳一声。

明诚似笑非笑地看看他,吃掉了挑出来的玉米粒,拿着明台和自己的碗去了厨房。

那段时间最难熬,他们之间从未像这样,相顾无言,竟是因为无话可说。幸好调派学习的消息来得很急,几乎卡着明诚的毕业考试,前一秒悬铃木的荫凉还笼罩在头顶,下一秒,北上的列车蜿蜒穿越风霜雪林,如丧考妣。

明诚租屋里的东西只能填满一只小皮箱,留在床脚的画仍然只有一个轮廓。他花了一整晚将它画完,画布上的内容平平无奇,是从他的房间窗户望出去的巴黎街景,最后落笔签字时,黎明的曙光已催促着他动身,但他想,如果明楼能看到这幅画,大概会高兴的。这年,他的同租人已经不在了,那个向来大大咧咧的波兰人决定回国参军,临走前祝福明诚,愿他的人生光辉灿烂。明诚心中默念道,你也是。后来在莫斯科,明诚才想到,也许他们的光辉灿烂注定是在战场上,伴随着鲜血和弹药,轰炸出千万生命的悲歌,这样的祝福不必说出口,也说不出口罢。

 

给明楼回信很难,须得斟酌用词。明诚的一笔一划都是明楼教给他的,过了十数年,学校里读孔孟之道,留洋时讲民主自由,遣词造句却脱不开明楼的影子。他在苏联,明楼只给他写过两封信,一次是初到时的叮嘱,面面俱到,还有就是今次,告诉他,他的战友牺牲了。明诚想要问很多,又知道他最好什么都不说,也许明楼写信告诉他,言辞隐晦,已是犯规。

最终,明诚只回他,这些东西本来放在库房里,他怎么拿出来放到办公室的架子上了——他想知道,为什么是明楼来通知他这件事。

呼吸间溢出的几口白气,终日遮着学院里所有人的面容,显得个个形色仓皇。一个乍寒的清晨,明楼的第三封信来了,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纸调令,安排了明诚从军事学院毕业后的工作。

明楼说,院里的库房大扫除,各家都把自己的东西暂时搬回去了。调令说,他毕业后将回法国,他会有一个新的位置,开展新的工作。

这很奇怪,两张前后脚寄到的纸片似乎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呼应。此时,明诚才又把离法前的那段时光揪出来,咀嚼吞咽。明诚在海边看不清楚的容颜,明楼在饭桌旁楼梯口数次欲言又止,他们看着对方的眼睛,好像能看进彼此的灵魂,那灵魂雾影重重。

希望明楼拿到明诚在出发的前一夜完成的那幅画,保留着那个蜗居巴黎租屋的他最后的一点安逸与天真。

再次站上法兰西的土地时,明诚将以一名战士的姿态迎接一切。

 

明楼在站台外等他,入了秋的巴黎不算冷,但明楼里三层外三层,套着马甲披着围巾,裹在黑色大衣里,也许这不寒冷只是对于习惯北方天气的明诚来说。

“大哥。”明诚站定在他面前。

明楼细细看了看他,竟有些懊恼:“我怎么觉得,你没怎么变。“

“我倒是觉得,大哥……你胖了。“

明楼瞪他,想要骂他两句,临到嘴边的话却卡住了,最后,只得悻悻道,你一回来就没好话。

“我不是终归回来了吗。“明诚微笑着。

“可惜法国也呆不久了,下个月我们就要回去了。“

“……回上海?“

“回上海。“

有些事,三年后,迎刃而解。明诚现在多少有点懂了,明楼不曾对他失望,那时明楼还未窥见他的坚定,他在明楼的眼中仍然拖着那个昏倒在中学门口的影子,他也不知道明楼怀揣着多少种立场,多少次博弈。明楼看着他,是带着克制的欣慰,隐忍的慨叹,卑微的一丝希望,希望他高飞,又希望他停留,停留到他的身边,做一双扬帆起航的船。

“大哥,我不在法国的时候,明台还来过暑假吗。“

“来啊,怎么不来。“

“那……你们做饭……“

“……哼。“

明楼负手走在前面,明诚提着自己的箱子亦步亦趋地跟着,想要开几句玩笑,又怕真把明楼惹急了。他刚回法国,连个住处都没有,须得处处仰仗这位大哥呢。

走过明诚曾租房的街区,明楼放慢了脚步。大概不论过去多少年,这一片的景致都是难以忘怀了,他们二人踏着这方落叶铺地,仿佛走在明诚的画里。明诚把这幅画中的过去永远留给了明楼,而人,终究是要走出去的。

法国并非净土,前路通往乱世。

明诚看着一步之遥外宽阔的背影,感觉到,自己是完整的。


FIN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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食言了,终于没忍住,写了好几天,脑子里的一些想法和片段总是在左右摇摆,最终还是把它们说了出来,了却一桩心事w

始终觉得,他们俩在欧洲的生活不是在一条线上,并打算在电视剧结束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这个想法写出来。没想到编剧大人首先答疑解惑,给出了我理想中的欧洲往事,这简直太幸福了!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!无比期待贵婉日记那条线索背后的故事

标签: 伪装者楼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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